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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支線 門閥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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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瑯也知道自己是在遷怒。

小望之所以能瞞她、敢瞞她,兄長之所以讚同小望的決定,都是因為她的實力還不夠強,無法讓人放心交心而已。

不過這件事小望做得確實混賬,她也不打算道歉。

習慣性地反省完自己行為的得失,王瑯抿抿嘴唇,開始新一天的工作布置。

如同沒有妥善安排繼任者的管仲死後,齊國百姓反而更加懷念他一般,曾經在益州駐守三年、廣施德政的王瑯重返益州後更受擁護。假借經商名義往來益、雍兩州的王允之一如姜尚所料幫了大忙,憑借多年累積的軍政經驗與近乎天生的敏銳直覺,幾處關竅位置上的風吹草動都在他掌握之內。

王瑯考慮過是否要替兄長將假身份的痕跡進一步抹平,但根據姜尚的建議,她與兄長一起編了個晉人喜歡的類似爛柯山的離奇故事,上報朝廷,恢覆王允之的原本身份。

因為王允之原本是江州刺史,官至二品衛將軍,位比三公,一旦恢覆身份,朝中對王允之新任的官職很難拿定主意,而王瑯一定是要將兄長留在益州的。於是在奏疏中陳詞,請求將益州刺史之位轉拜兄長,自己仍領雍州刺史,都督益州、雍州諸軍事。

朝中本來就對駁回何充之議,將王瑯從地廣兵強、門戶要害的荊州換至偏遠險阻的益州做刺史頗感不安,一接王瑯之請,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滿足王瑯的要求。

橫豎王瑯是分出自己手中的權力給兄長,沒有影響朝局變動,真是求之不得。負責輔政的會稽王司馬昱幹脆大筆一揮,給王瑯在益州、雍州之外,加都督秦州、涼州諸軍事,又加羽葆鼓吹,以示隆寵。

對東晉來說,雍州也好、秦州也好、涼州也好,要麽屬於前涼,要麽屬於後趙,反正都不在晉朝的控制範圍內,給出去也不心疼。

對王瑯來說,卻是大義到手,出兵後可以名正言順接管關隴、西涼地區。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王瑯一邊安安心心與兄長一起處理益州事務,一邊厲兵秣馬,等待時機。

此前一年,自封大都督、大將軍,代理涼王的前涼張駿因病去世,在位二十二年,終年四十歲,繼承張駿之位的是年僅十六歲的世子張重華。

張重華繼位以後下令減免賦稅,去除關稅,開放園林,賑濟貧民,又派遣使者送上印章,結好石虎。但石虎焉肯錯過此千載良機?立即下令侵擾涼州,不久攻陷河西屏障金城,趁火打劫的動作迅速有力。

大難當頭,張重華聽從涼州司馬的進諫,任命主薄謝艾為中堅將軍,領五千步騎迎戰。謝艾不負所望,大破石趙麻秋,斬首五千級。次年四月,石虎命麻秋、石寧再度西征,圍攻前涼戰略要地枹罕。張重華任命謝艾為軍師將軍,率領三萬步騎進攻趙軍,戰線一直推進到黃河岸邊。

張重華能力平平,所任命的謝艾卻著實是一名軍事奇才。

石趙軍隊的麻秋率領三萬軍隊迎戰謝艾,兩軍列陣,旗鼓相當。謝艾卻不急不躁,在軍前乘坐軺車、戴白巾,鳴鼓而行。麻秋大怒:“謝艾不過是個年少書生,兩軍交戰,竟然不著戎裝,而穿儒服,如此的藐視我!”於是下令麾下最精銳的三千黑槊龍驤軍進擊,沖擊前涼軍的陣腳。

前涼軍中見勢恐慌,部將也紛紛勸謝艾乘馬作戰。謝艾卻下車坐上胡床部署軍隊,指揮作戰,並派軍沿河迂回包抄,前後夾擊,擊敗趙軍。趙軍敗退,謝艾乘勝追擊,斬趙軍將領杜勳、汲魚,俘斬一萬三千人,麻秋只身逃歸大夏。此戰之後,張重華封謝艾為太尉府左長史,進封其為侯,食邑五千戶,賞賜帛八千匹。

五月,麻秋在枹罕又聚集十二萬大軍,企圖再次反攻。張重華決定親征,被左長史謝艾、別駕從事索遐勸阻。於是任命謝艾為使持節、都督征討諸軍事,行衛將軍,率步騎二萬出城拒敵。謝艾再次擊潰趙軍,班師途中討伐反叛的斯骨真部落,斬首千餘,獲牛羊十餘萬,大勝而歸。為了慶祝勝利,謝艾還給東晉朝廷上表,表達要“靖掃妖氛,廣清異類”的願望。

自古功高震主,兔死狗烹,尤其在君主本身缺乏能力與自信的情況下。

謝艾三次以少勝多,迫使石虎放棄滅亡前涼的念頭,可謂國之柱石,中流砥柱。涼王張重華這時卻改變心意,在寵臣的讒言詆毀下外放謝艾為酒泉太守。

得知這個消息,王瑯立刻知道自己出兵的時機到了。

雖然趙國的石虎也已病重,等到石虎身亡,趙國內亂之時或許更好,但她不想錯過收服謝艾的機會。

謝艾是儒生出身,得勝後不忘給在江左的東晉政權上表,能被勸降的幾率很大。

王瑯早通過王允之在前涼布置的暗子收集了很多謝艾的情報,上次借道益州向東晉送賀表的謝艾的心腹也被王瑯投其所好、動情動理說服,這一次出兵與其說是為了打擊入寇中原的後趙政權,倒不如說是為了得到文武兼備、明識兵略的謝艾。

四月初六,王瑯效仿從伯王導曾經用過的手法,在奏疏中聲稱境內受到侵擾,必須出兵抵抗,打擊敵方氣焰。與此同時,她以“興覆晉室,奪回長安”為名,開展對前涼占據小半、後趙占據大半的關隴地區的征伐。

石虎暴虐,張重華無政,北地漢人對晉朝治下時的懷念向往與日俱增。

在姜尚的運籌謀劃下,以兄長王允之坐鎮後方,自己領兵北向的王瑯節節勝利,戰線迅速推進,直到將昔日秦國固有的關中之地基本拿下,王瑯聲名大噪。

她本是象征正溯的江左政權正式任命的刺史,背後所依靠的宗族是東晉第一門閥,在都城建康根基牢固,天然擁有北地割據自封的諸侯所無法比擬的巨大優勢——正統。

且自從用兵以來,王瑯麾下西府軍一直以軍紀嚴明,軍容嚴整著稱。與駐守關中的後趙軍作戰中,王瑯不僅屢出奇兵,攻敵無備,也硬碰硬打了一場正面對抗的攻城仗,成功維持住自己“戰無不勝”的神話。

再加上王瑯在江州、益州、荊州擔任刺史期間政績斐然,威望極高,顯然不是只會領兵作戰的將軍,而是足以開設霸府,安靖一方的曹操、司馬懿一類的人物。

北地漢人淪入腥膻後長久以來所期盼的,正是王瑯這樣強有力的鐵腕人物。

因此,在王瑯用計拿下長安之後,關中其餘城池望風而降,受制胡族的漢人自發地組織反抗,誅殺忠於後趙的將領,打開城門向王瑯效忠。

一名關中士人在《長安賦》中所形容的:

“啟晨光於積晦,澄百流以一源”(給漫漫長夜送來晨光,用一源澄清百流)、

“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百姓盼望她,好像大旱的時候盼望春水一樣),

大抵可以說明當時的情況。

而在王瑯下達“憑借崤函天險抵抗君主新喪、混亂不堪的石趙帝國,但不拒絕從中原投奔來的漢人百姓”的命令後,一名隱居華山,靜候風雲之變的弱冠青年也來到長安,於夜色中叩響將軍府的大門:

“在下有計為將軍說服謝酒泉歸順。”

王瑯當時已經入睡,卻被侍從遞來的這句話鎮住。

謝艾為酒泉太守,人稱謝酒泉。全關中的人都猜測她在等待後趙內亂做黃雀,只有這名青年猜到她意在涼州,不僅一口說中自己的心事,還說有計勸服謝艾歸降?

她隨手扯了件鬥篷往肩上一披,大步來到門前,親自將來客請入正廳接待,秉燭談論一夜,次日便將青年任命為自己的府掾。

兩月之後的一個下午,王瑯突然回想起來,這青年的姓名她以前見過——

王猛,王猛,不就是那個號稱“功蓋諸葛第一人”,輔佐苻堅統一北方的前秦名相的姓名嗎?要不是一直按古人習慣稱呼他的表字景略,很少用到姓名,她早該想起來的!

對著手中文書出神一會兒,王瑯搖搖頭。

雖然好不容易想起了一星半點的歷史,卻只證明她之前對王猛智略超群、潛力十足的判斷沒錯,沒有任何實際補益可言,可見她確實不是走捷徑的命。

不過,背後有小望那種一千年出不了一位、稱無雙國士都嫌不夠的人運籌帷幄,歷史軌跡早被打亂得不像樣子,就算她是歷史系畢業又有什麽用?說到底,人與人打交道靠的是智商情商,而不是知識理論,有小望的她早該知足了。

王瑯輕出一口氣,繼續思考政務。

她先前仗著巴蜀險阻,消息難通,收覆關中的大計是打著“防禦來敵”的幌子進行的,現在關中、巴蜀都在她的掌握之內,涼州用間事宜是小望布的局,王猛收的線,三、五月內應能見到成果,當務之急是如何處理與東晉朝廷的關系。

首先,既然取得大勝,為軍中將士向朝廷請功是肯定要做的,出使建康的人選她都挑好了,正使就用孔愉之子孔汪,副使任命剛剛從關中征辟的名士。

孔汪是她離開揚州前從會稽征辟來的掾屬,她一路從益州征戰到關中,孔汪始終隨軍,幫助她處理公務,可以算得上是心腹之人,又能在晉朝說得上話,做正使十分適合。副使代表關中士人的利益,也向東晉展示一下關中風氣的雄勁剛健。

然而,問題的關鍵在於,晉朝目前主政的一批人都太不靠譜。她上表的內容、語氣都必須仔細斟酌,兩位使臣的態度也必須由她定下基調,免得去建康以後拿到什麽奇奇怪怪的詔書,白白給她添麻煩。

皺著眉頭思考一陣,王瑯在心裏否決了下屬為她請求封王的提議,決定這一次出使主要以試探為主,其次杜絕朝中插手關隴、巴、蜀之心。橫豎涼州一年內會被她掃平,到時候看看兩位出使歸來的使臣怎麽說,再決定第二批赴建康使臣的態度好了。



東晉永和年間,侍中何充去世,朝中局勢越發覆雜混亂起來。

在中央,接手何充權力,到尚書臺執政的是撫軍大將軍、會稽王司馬昱,辭官隱居近十年並享有盛名的陳郡殷浩被司馬昱提拔為臂助,入朝任職。

地方上,豫州刺史並加都督揚州六郡諸軍事的是陳郡謝氏一族的謝尚,鎮守歷陽;褚太後的父親褚裒為征北大將軍,都督徐、青、兗、揚州之晉陵吳國諸軍事,徐州、兗州二州刺史,鎮守京口,一東一西拱衛京師建康。王羲之改授右軍將軍、會稽內史,荀羨為建威將軍、吳國內史。

而接手庾翼職務,擔任荊州刺史的,是龍亢桓氏的桓溫。

龍亢桓氏在南渡士族之中,聲望遠遠及不上瑯琊王氏、潁川庾氏和陳郡謝氏。庾翼去世後,各門閥競相爭奪晉朝最重要的藩鎮荊州,朝中出於權力上的平衡,將遠非豪門望族,又娶妻南康長公主的桓溫調入荊州地區,以應一時之急。不料桓溫在荊州迅速站穩腳跟,沒過幾年便成長為朝野不可輕視的一股力量。

負責主政的會稽王司馬昱引殷浩為心腹,一定程度上也是為了防範這位成長迅速,與王、庾、袁、謝等門閥子弟不是一路人的荊州刺史。

除此以外,按照晉人推崇隱士勝過官員的習慣,在原本負有盛名的殷浩出仕為官後,隱居會稽上虞,每日與王羲之、孫綽、許詢等人交游往來、游山玩水的謝安名聲日重,漸漸有取代殷浩,成為江左名士之首的趨勢。

永和四年,割據遼東的燕王慕容皝病卒,世子慕容俊即位。

永和五年,趙王石虎登基稱帝,然而一年之內,後趙接連爆發五場極其嚴重的內亂,不僅石虎病重身亡,石遵誅殺被立為太子即位的石世,自立為帝,石沖不服石遵,卻在平棘之戰中大敗,三萬士卒被坑殺。暫時緩解危機,成功登基的石遵所統治的後趙,已經呈現出分崩離析之象。

而在此前,王瑯出兵關中,初步平定雍州地區的消息也傳到東晉。

西晉的首都雖然在洛陽,但被秦國、西漢作為都城的長安的政治意義也同樣重要。況且雍州重歸王化,一旦穩住,那麽晉朝就掌控昔日戰國七雄中最為強盛的秦、楚兩國疆域,收覆中原完全不是夢想。

唯一需要考慮的,大概就是如何對待收覆長安的大功臣,手握雍、益、秦三州的雍州刺史、車騎將軍王瑯了。

不同於一片歡樂沸騰的東晉民眾,主持朝政的會稽王司馬昱立刻召開緊急會議,商量封賞之策。又傳召瑯琊王氏在建康官職最高的王彪之入宮,探問王氏口風。

王彪之知道的還是比司馬昱早一些。

後趙隔斷關中與江南之間的聯系,消息傳得較慢,但在益州坐鎮的王允之每晚卻可以和王瑯直接交流,王瑯拿下長安以後,他就以信鴿加快馬的方式給住在建康的王氏一族的主事人傳訊了。

大概協商之後,王彪之對王瑯的打算也有點底,入宮覲見時表現十分從容。

其實,對於司馬昱、殷浩、褚太後等人來說,這是從未經歷過的局面,但對於王家而言,這樣的局勢還不至於讓他們失措。

要知道,渡江之初,天下間流傳的民謠可是“王與馬,共天下”,“王”的位置還在代表皇室的“馬”之前。王家勢力全盛之時,朝中七成以上的官員都與王家沾親帶故,朝中政事決於王導之手,地方征討全歸王敦管理,以絕對的權力徹底淩駕於皇室之上。

現在王瑯雖陸續取得收覆益州、雍州的大功,王家在朝中的地位卻比王導在世時滑落許多,從整體上來看,還趕不上東晉初年的形勢,有什麽可慌張的?

從王彪之口中得知,王瑯徹底平定關中之後才會派遣使臣向朝中報功,而路上有石趙阻隔,使臣到達建康也要花費數月,朝廷大約還有一年的時間可以慢慢考慮怎麽封賞,會稽王司馬昱與褚太後都松了口氣。

不管怎麽說,收覆關中都是好事,王家有那麽多族人在建康,關中、巴蜀又與建康相距極遠,仔細思考一下,事情也不是先前想象的那麽危險嘛。

被安撫的會稽王司馬昱把心暫時放了下來,以高度熱情籌劃起北伐之事。

既然關中已經被王瑯拿下,石趙又嚴重內亂,朝廷正應該出兵北上,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擊潰石趙,奪回中原才對。如果打好時間差,比長安的報功奏疏先取得收覆中原的大功,朝廷面對平定雍州的王瑯豈不就有了底氣?

關起門與殷浩商議一陣,司馬昱在翌日的朝會上提出了北伐之議。

時任侍中、司徒,負責輔政的丞相蔡謨第一個不同意:

“胡人滅亡的確值得慶祝,但我更擔心給朝廷增添憂慮。”

絕大部分人都對他的言論感到很奇怪,詢問緣由之後,蔡謨回答:

“只有智力超群的英雄和聖人,才能真正解萬眾的倒懸之危,其餘的人都要量力而行。看看如今的情況,還沒有這樣的人。結果肯定是勞民傷財,最後,又發現自己才能短淺,不能達到目的,造成民窮財盡,智勇皆困,這還不是給朝廷帶來隱憂嗎?”

但同年二月,褚太後的父親,征北大將軍褚裒已經命令將軍王龕北伐,六月,石趙帝國的揚州刺史王浹以壽春投降,西中郎將陳逵率軍入駐壽春,這是自蘇峻之亂祖約丟失壽春近二十年後,東晉軍隊第一次重新踏上淮西這一軍事重鎮。在此刺激下,兼任徐州、兗州刺史的褚裒決意實施北伐——正合會稽王司馬昱的心意。

七月,朝廷任命褚裒為征討大都督,兼徐州、兗州、青州、揚州、豫州五州諸軍事,實施北伐。褚裒領三萬人一路北上,直抵彭城,當地的百姓歸降的每日數以千計。

然而,此時的石遵已經暫時安定了內部,面臨危機的石趙帝國正是一致對外,凝聚力極強的時候。石遵派遣南討大都督李農率領二萬騎兵南下,正好遇上褚裒麾下一支三千人的部隊,雙方在代陂展開了一場毫無懸念的戰鬥,寡不敵眾的東晉軍隊遭到慘敗,全軍覆沒。

褚裒此前未曾領兵,對於石趙的反擊根本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代陂慘敗之後,他趕忙退兵,一直撤到淮河南岸的廣陵郡。聽到這一消息的陳逵也如驚弓之鳥,迅速焚毀了壽春城內的糧草輜重,摧毀城墻,回到原駐地。

若非桓溫當機立斷,果斷出兵接應當時從黃河北岸渡河南下的二十多萬漢民,那些無辜百姓勢必被石趙帝國的軍隊全部屠戮。

持續兩個月的北伐就這麽草草收場。褚裒上書朝廷,自貶為征北將軍,並要求留守廣陵。朝廷以偏師失利,不應該責備主帥,只解除他征討都督的職務,返回京口鎮守。回到京口的褚裒日夜內疚,憂憤發病,年底病重去世。朝廷任命吳國內史荀羨為徐州刺史,接替褚裒鎮守京口。桓溫以功封征西將軍,開府,繼續鎮守荊州。

又三月,王瑯派遣的使臣到達建康。



孔汪赴建康,取道益州、荊州、江州。

其中,益州刺史王允之是王瑯嫡親的兄長,兄妹二人關系之親密無間,早已不是秘密。孔汪臨行前得王瑯特意交代,路過益州,拜訪刺史府時便將王允之準備的十幾車東西捎帶著一起上路,只等到建康交給王家。

荊州刺史桓溫年少時枕戈泣血,十八歲手刃殺父仇人之子揚名建康,更兼在庾翼死後坐穩荊州,成功從石趙手中救下南渡黃河投奔東晉的二十萬百姓,儼然又一軍功起家的實權派人物。孔汪經過荊州,不可能不拜會。

耳聞目睹,親自感受之下,孔汪覺得劉惔對他“眼如紫石棱,須作猥毛磔,孫仲謀、晉宣王之流”的評價確有根據。這是一個才幹非常出色,但隱隱有不臣之心的人,難怪會稽王要憑借殷浩的聲名壓制他。

想到這裏,孔汪皺起眉毛。

從上次北伐,桓溫被排除在外的情況來看,會稽王對桓溫顯然處於不能制且忌憚的狀態。沒有王、庾這樣強勢的當軸士族操控的朝廷竟然就這麽混亂,對比勵精圖治,蒸蒸日上的關中、巴蜀,真真是不堪入目。

尚未清楚東晉虛實,作為副使出使的關中名士朱彤卻不這麽想。

自從進入揚州以來,晉朝治下諸州郡的繁華安定讓長期身處北方戰亂之中的朱彤大為驚嘆。那種悠閑舒緩,精致優雅的生活是北地十幾年來未曾有過的,即使長安、洛陽這樣的大城也不例外。

他忍不住向孔汪感慨:“當年北地流傳一首童謠,盛讚王丞相擁立元帝,在江南建立政權的功績。說‘永嘉世,天下災,但江南,皆康平;永嘉世,九州空,餘吳土,盛且豐;永嘉世,九州荒,餘廣州,平且康。’現在看來,傳言果然不虛。比起北方遍地白骨、荒涼慘淡的景象,江南地區被稱為人間樂土、夢中華胥也不為過,王丞相功莫大焉。”

他的話,基本說出了當年從中原南渡到東晉之人的心聲。那種在酷烈嚴寒,掙紮求生的冬季,突然被暖陽籠罩,春風吹拂的感受真的不是語言文字所能形容,只有親身體會過的人才能明白。

孔汪本正皺眉,聽他言論,也覺頗為驕傲,淡笑回答:“東南形勝之地在於三吳,將軍入益州前便任會稽內史,有機會定邀朱兄一游。”

王瑯以前被建康人稱為小王,交游往來的士人則多稱呼她表字琳瑯或官職征西,自從升任車騎將軍後,稱她小王、琳瑯的少之又少,一般都用車騎代指,王瑯的僚屬則多喜歡稱呼她為將軍。

這次王瑯收覆長安,平定關中,建康人對朝廷的封賞多有猜測,升任驃騎將軍是最保守的一種猜測,大多數人認為應該升任大將軍,並為是否該給王瑯封王議論紛紛。

其實本來異姓不能封王是鐵律,但晉成帝庾冰主政時期,曾經迫於形勢封鮮卑慕容氏為燕王,有此前例在,為功績更大的王瑯封王也並非絕無可能。

“我記得孔兄是會稽人?到時候就拜托孔兄了。”朱彤放下車廂上的卷簾,又道:“聽說江左名士,首推殷、謝。殷淵源在朝中,這次或許有幸一睹風采。謝安石在會稽?”

周圍聽到他們談話的衛士都悄悄豎起耳朵。

孔汪看他一眼,知道他拐彎抹角,想問的其實就是能不能見到謝安。他本是儒家方正之士,沒有染上晉人熱衷八卦的毛病,因此就事論事:

“昨日王氏遣人侯道,言及謝安石兄弟皆在建康,朱兄若欲拜會,待覲見陛下之後遞帖便是。”

朱彤摸摸胡子,掩飾性地幹笑兩聲:“將軍備了書信禮物,正好一並送去謝家。”

送禮物這種小事需要你一個副使去?

孔汪抽抽嘴角,不屑於揭穿他去謝家圍觀的心思。不過將軍表達過想知道一雙兒女近況如何的意思,謝家的門他是一定會登的。

話又說回來,將軍備的有些禮物裝在箱子裏看不見,但千裏迢迢從益州運兩只孔雀送給謝尚謝仁祖,還特意挑了一只綠的一只白的,是有什麽特殊寓意嗎……

腦海中陸續飄過司馬相如的《長門賦》、鐘會的《孔雀賦》、漢樂府的《孔雀東南飛》等提及孔雀的名篇,孔汪不由得走起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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